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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淀后又被扬起的淡灰

 

只要我把绘画澈底从生活中抹去,一切是不是就简单多了呢?

时间把我的皮肤一刀一刀剐掉,赤裸裸地露出脆弱的肌肉和血管,伤口却从未癒合,反而长出荆棘般的尖刺。浑身是痛,又不许他人靠近,彷彿浴血的孤傲玫瑰,却远不及它的美丽。

即使这样我还是努力活了下来,虽然我知道今后的自己无法再次发光绽放。老天对我的存活许以泰莎的死亡。到底谁能够承受这么多呢?

不公平。一点都不公平。

想到这里,我的胃扭成一个又大又紧的死结,哭也哭不出声音了。颤慄的身体不再允许悲伤,只有心仍独自饮泣。

好冷……谁去把窗户给关上……?

我的眼皮慢慢地往下掉,这次我有满桌的雪白纸张作外套。

「佩拉,这是什么绿呢?」卡勒指着樱花问道,他正在翻看我的画本。

「那是粉色。」我奇怪地反问:「你怎么觉得像是绿色?」

「我喜欢绿色呀。」卡勒对我绽开粉色的微笑。不过我又为何觉得是粉色呢?「你喜欢画画吗?」

「……喜欢吧。」我蹙起眉。「你又问了一样的问题。」感觉他好像曾经问过,是什么时候呢?

「你和外婆说你喜欢画画的。」卡勒突然脸色一变,露出委屈万分的表情,眼里噙着泪水。「喜欢才是最重要的!」

「你在说什么?你已经神智不清了。」我笑着拉起他的手,我们一起站在夏天的星空底下。夏夜是墨黑的温泉,在身旁婉转地流动翻滚。「我来帮你画画。」

卡勒听话地倚着路灯坐下,他的手指沾到了一小片枯黄的落叶。夏天怎么会有落叶?卡勒的手看起来好具体,他捡起了叶片。

「那就不是我。那不像我。」艾丽雅用指尖反覆转弄着枯叶,乾裂的双唇带着隐隐笑意。「那是一种武装。」

「什么?你为什么要武装?」我困惑地发问。

「你为什么要武装?」艾丽雅的大眼睛望向我,深不见底。她放手让落叶掉下。

「我?」

「时间不早了,你要赶快走了。」她自顾自地拿出手机。「对了,你没有我的联络方式。」

「那你把号码给我吧。」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机,准备记下她的电话号码。

手机的锁定画面有一则未读的简讯,我伸指按下,泰莎的脸跳了出来。

「可是你画得真的很好啊。」她诚恳地讚美道。

「泰莎!」不知为何,我看到泰莎时竟然觉得很难过。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。「你在哪里?」

「你在哪?我以为你已经到家了。」她皱起眉头。

「你在讲什么?」

「你到底在讲什么啊?」泰莎对我吼着,听到她的声音却让我感到很高兴。「你自己决定要放弃画画?我不相信!」

「不要生气好吗?」我恳求道,我现在愿意做任何事情,只求她继续对我说话。「我再也不会这么说了,我马上就画给你看……你想要什么顏色?」

我拾起画笔,上头满是灰尘,握在手中有种怪异无比的感觉,像是怎么也站不稳的不倒翁。我颤抖着挤出顏料,水彩却全都乾燥结块了。

「等我拿一下水……」我焦急地看向泰莎,手机的萤幕却是一片漆黑。「拜託你了,不要走!」我哭着,用尽全身的气力挤压顏料。顏料管的尖端刺破了手指,指尖涌出殷红鲜血。「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?」

我抬起沾满脏污的双手,抹着模糊的眼睛。眼睛好痒……

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,红肿的眼皮有些撑不开。

我坐直身子,手肘上黏着一张国文考卷。面前的试题本噁心地蜷皱在一起,书页间掛着一大滩牵丝的唾液。

墙面上的计画表被一小张黄色便条纸遮住了。

「你还好吗?今天不要唸书了,放松一下心情。」我沙哑地唸出便条上的内容:「我有事,先出门。姐姐。」

我还好吗?我茫然地想着,起身走到浴室洗了把脸。冬末的冰水繾綣着森森寒气,代替满腹泪水滑下脸庞。

我步向餐桌,桌上的残羹剩饭不见了。我拿起手机,又是未知简讯。泰莎的脸会不会出现呢?那头质感糟糕的俏皮灰发,带着柠檬香气的黝黑皮肤。

我点开讯息。

是泰莎传来的。我高兴地差点笑出声,才想起那应该是她的阿姨。

「抱歉,今天中午没能与你通话,明天下午有意愿的话,可以联络泰莎的妈妈。这是泰莎的备忘录写说要记得传给你的内容,日期是去年年底。」

什么内容?去年年底的时候,我和泰莎几乎成了陌生人。难道是小学生写的那种绝交文吗?

我紧张地下滑,出现了一个音档。「猜猜看这是谁唱的?」音档的标题这么写着。

泰莎想要我听的歌?

「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梦?」一道低哑而动听的女声悠悠地传出。

「是不是偶尔会想念外面蔚蓝天空?」我专心地听着,好耳熟呀。有个老师以前上课时经常突然大声高唱自己最爱的芭乐老歌,所有神游的同学全都会尖叫着惊醒,不过其实她唱歌是很好听的。

是贝丝小姐的个人专辑?我惊喜地发了一会儿愣,发现旋律已进入副歌。

「如何证明曾经存在

曾经会厌恶曾经去爱?

若人生到头只剩无奈

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要重来?」

歌词写得很普通,身为国文老师的贝丝小姐,选曲品味却永远是不及格。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以遮掩地亢奋,就像鼓胀到极限的气球,饱含着情绪。我想起她任教时的疲倦模样,和学生们在她年轻脸庞上凿出的一道道沟壑。

「你是不是有一个梦?」结尾的部分她唱得好小声,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。

我享受着歌曲的馀韵,彷彿听见了泰莎唱着这首歌。我可以听到她在我耳边亲密的私语声,清晰无比。

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,是艾丽雅的讯息。

「我画的,你看。」她在句尾加上一连串大大的笑脸符号,表现得非常像个典型的忧鬱症患者。

艾丽雅传了一张图片,又打出几则讯息:「医生说多做令人放松的事情会让我的症状有改善,像是写作或绘画之类的。你知道我本来就很喜欢画画,但是画得超级超级惨不忍睹,完全不敢拿给别人看。这是人家出道的处女作,只给你看喔,你一定要教我!」

素白的纸张上颤巍巍地冒出一朵嫩樱。就那么一朵,不过画工相当细腻。

我哼着贝丝小姐的歌,检视艾丽雅的作品。大致上都很到位,不过这笔好像再右边一些比较漂亮……

檯灯亮着令人微醺的白光,所有的学业书藉都狼狈地散落在地板上,尘封许久的水彩用具骄矜昂首。

我沾溼了笔尖,准备来个完美的第一划。

「嘿」

我的左手腕好像被一阵温柔的雾气给攫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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