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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晖远映,一日之暮时,万物当渐是休寂,然雍州定博城位於南凉最是富庶繁荣之地处,从来皆是昼夜嚣腾,年月舞歌,盛况不息,为万流之终。

此下,申时时刻,街道巷弄犹是人影纷重,各聚其处,各司其事。而位於定博城内最是来往非常的百琉街上,一偌大茶馆竟似嚣中取静,格外悠然。

茶馆名唤「水注春敷」,据闻取自杜育那首《荈赋》中「水则岷方之注,挹彼清流;器择陶简,出自东隅;酌之以匏,取式公刘。惟兹初成,沫成华浮,焕如积雪,晔若春敷。」之四字凑拼而出,美意藏内,遍传定博。

而百琉街上、定博城内,无人不晓这佳誉盛广之茶馆虽日进斗金,却并无分馆,而茶馆之主更是少年有成,年不过二十弱冠,却能凭藉两载前微薄银钱将当初一小茶馆辟至如今规模。更要紧的是,这川流不息之客,无一不是慕其一手极好茶艺而来,仰其自制之上品点茶香茗「白月」,便是价位极高,然但有尝试者,无一不是千赞不绝於耳,道乃皇家茶商,莫过如此。

除此镇馆之茗外,文人雅士、达官贵人来此穷的非仅是那「白月」之味,更是为一睹茶馆之主风姿卓越,一赏其箫音清越不落俗凡。但凡来过水注春敷的客人皆晓得,茶馆之主行先生一把墨绿洞箫从不离身,每隔十七日便会於茶馆内奏上一曲,定时定刻,然所奏之曲目两载来竟是未曾重复,实是阅历甚广,百曲览尽。

而行先生素日从不现於茶馆,却独这每十七奏箫之日会於二楼中央雅间内箫音落後,现身於一楼待常客之处,谢其赏睐,更若有人能猜中他彼日所奏之曲目为何,当即赠三壶「白月」,且得於往後十七日内皆以客座之价入得二楼雅间。当时此消息放出,多少讹言疑窦,然直至茶馆盛意日益风火,来者更广及四面八方後,一载前竟真有一人答出曲名,亦得获此前所言的待遇後,这特举才终是教众人信服了真假,亦自此招揽更多客源。

六月十八,是日夜深。

段行云赶了七日的路,终是入得了雍州关口,并於一日再快马加鞭後,来得了定博城。他此次离家,为的便是将前几日新制出的点茶送来定博城内寻他师父一览。数年前他拜入已隐退十数年的茶艺大师韩怀天门下,亦算正式接手了段家於涒州的偌大茶商家业,而此次他这点茶若是制成的好,可堪极品茶茗之际,便是他段家重回皇商之时!

思及至此,正赶路的段行云蓦地却是一怔,便忆起二载多前他段家因缘际会下未能携着新茶参b皇商竞选的缘由……忆起了二载多前,亦是六月时节,季夏尚凉,他同那人一场争执龃龉过後,彼时负气离家的弟弟迄今未归,而他原亦有这麽些个日子未曾听闻过他的消息了麽……呵。

淡然一笑,段行云遂回复了心神,尔後一连串举措间再无踟蹰,他先是将ai马寻至地方安顿好後,便择了百琉街上一间极富盛名的客栈入住,尔後秉着饕客之胃,悄无声息地寻至百琉街上最有名的香满楼入座,即刻叫上了其最受人乐道的二荤二素一汤,遂食指大动起来。

然段行云虽对吃食过份上心,吃像却是极好,细嚼慢咽地并不贪快贪鲜,是以这一顿下来,竟是听得不少左右桌上觥筹交错间溢露的消息。他本不怎麽留意,只闻是这香满楼对处那茶馆极其有名,茶馆名亦是别有新意,唤作水注春敷,且不仅如此,那茶馆镇馆之宝「白月」当真是上品质地的点茶,不容人小觑。

耳闻至此,本不喜参杂於闲事外的段行云却忽有转念,毕竟他段家便是以茶叶维生,虽於家乡涒州发源,然如今南凉底下十八州,他段家茶馆州州有茶馆,城城有分店,段家百代皇商之名到底是实打实,哪怕两载多前因故同皇商之名擦身而过,如今又逢再选,他势必将这殊荣之名全新夺回。

而在此之前,段家从不惧对手,只缺人才。

是以若真如那些人三言二语间所提,这水注春敷的行先生真真是年轻有为,不可多得。一上品之茶、极品之茗如是这般好制成,点茶之艺亦不会如此难以传承,是以这来历不得的行先生,怕非天赋新采,便是同为茶家子弟,然却净身出户,出来另辟新业了。

思路转至此处,再放眼大门对处那纵使人客极多,却犹是清幽谧静的一方地处,段行云g起唇角,便决意了待会儿消磨时间的去处。然也不过这电光火石的决意间,他复又听得那些食客对话之声再起,然这次,道的却是他不得不全然贯注聆听的内容。

「李老啊,若真如你所言,那白月的味儿同段家的芳华满天下有几分相似,岂不是等同於那行先生仿制人家的麽?」

「呵,此话非也……行先生的这上品白月,同那芳华满天下走的可是全然不同的路道啊!小夥子,当年段家前任家主将这芳华满天下制成後,然却得以流传南凉十八州,而未曾进g0ng献予天子,你可知为何?」

「李老且说便是!」

「不过为一情字!段况歌当年那茶清润香甜,甘滋良露,绝妙之味,当真是一极品点茶。然那茶之所制只为他已逝多年的发妻,是以段况歌压根儿未曾拿芳华满天下去参选御用的茶商选拔,这才让我们这些个年岁来有了口福!」

「这……前任段家主当真是同家主夫人鹣鲽情深!可李老,你还未解答我的问题呢!」

只见那李老呵呵再笑,道:「白月这茶,前几番滋味同芳华满天下可说是极其相似,然入口细尝过後,却是一改其清润甜味,反甘微苦,滋味转浓,颇有倾戈倒势之意,甜苦双重,当真是极好!可就是据闻这行先生学习制茶不过二三年,来日若再jg进,将白月改良一番,届时必得是极品茶茗的呵。」

「後生可畏、後生可畏啊!」

闻得此处,段行云眉梢淡蹙,直觉此事不对,毕竟当年芳华满天下乃是父亲呕心沥血之作,行道极其偏走刀锋,按理而言,如非晓得当中成分步骤,当今南凉,实而不该有任一茶茗滋味同期相近了。

莫非是……那人?

被自个儿心中倏忽即逝的念头给深深震住,半晌过後,段行云不由失笑,只想本为图鲜需去得那水注春敷一趟,现下却怕是不得不去了麽?

总归於香满楼酒足饭饱过後,段行云收过心神,遂朝对处水注春敷的牌额行去,然待他进门不过多久,方寻得空处落坐之时,忽见四周众人面上隐有兴奋之se,竟却於这素来重静专安的茶馆交头接耳起来。他略有不悦,便yu招个小二来打听打听,然不待他抬手寻人,蓦地四周噪音忽止,戌时一刻整,便听一箫音清冷,自上方凭空出声,而後声响渐长,终是萦绕镇个偌大茶馆,一曲空寂幽凉,如凄如诉,似挽歌,如离曲。

直至箫音终了,众人仍犹是无声无响,段行云回神之时,便见早已无数人不语低泣,入曲极深。而他亦无可否认,方才那空寂之曲确实是动人至深,亦让他险些无以自控……然,却不纯因那奏曲之人造诣甚高,而是那曲……竟便是当年那青衫少年离他而去前,所奏的离别之曲!

送何人,归何人。

他段行云如今二十又五,出生於茶商世家,段家更是百代皇商,地位不凡。他自幼迄今可说是一路顺遂,说风是雨,却惟独二载多前同那人的一场口角峥嵘,是他二十多载来自始至终皆未曾料及的。而亦是那日,当年思绪尚不够通透的他,话语如刃似刀,生生将那人给推出了家门,让他一母同袍的亲弟弟自此远走涒州,再无声闻。

那首送归,原是他亲手谱写之曲,赠予他们早逝的娘亲。亦是他手把手教会自幼便极擅音律的弟弟……除他与他亲弟段行风、段家二少外,这世间,再无可能有第三人知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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