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
挂在山怪身上的洪宣脸上被符纸擦过的部位依旧没能愈合,反倒越烂越大,里头流出带着红血丝的浓水。
山怪叫道:“他不会转世的,我不会让他转世!我也不愿意放手……精怪是没有来世的,散了就不存在了,我没有转世就再也没有和他再相见的机会!”它痛苦又困惑地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问严律,“天生万物,为什么要让人族如此短寿,让他们带我们见到天底下最温暖的感情后,又让他们死在我们面前?”
这声音凄厉哀怨,哪怕是肖点星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,被这声音说得略感悲哀。
严律心中不忍,但仍道:“因为死亡可以抹去一切嗔痴怨恨爱。”
山怪癫狂道:“我不愿意成为他被抹去的部分,你这活了千年的妖懂什么?凭什么你这种狠心的妖能长生,杀了收养自己的上神得来的长生,所以也能狠心让那傻子投入轮回,换成是我,爱谁就会把他抓在身边——”
这话几乎是在诛心,站在阵中闭目掐剑诀持续推进剑阵运转的薛清极睁开眼,眸中杀气上涌。
视线中严律的身体僵在半空,显然是没想到会遭到山怪这样的质问,这一愣怔立刻被山怪抓住,借着这破绽,树根闪电般抽过,将严律的原身抽得从半空中掉落,环绕周身的灵火也差点熄灭。
几个小辈儿惊呼一声,却被老棉按住:“别上去,你们过去只会给他添乱!”
薛清极下意识张口要喊严律,口中却咳出一口血来,他这壳子到了极限,能撑着起剑阵已是不易,经不起分神。
他耳中嗡鸣,眼见严律在空中稳住身形,还未松口气儿,却在耳鸣声中听到一声清晰的回答。
“我也不愿。”
这回答不知是在回答不愿被抹去还是不愿像山怪这么做,无论是哪个,严律都没有否认山怪最后那半截话里的“爱”。
这几乎像是严律持刀捅在了薛清极心口,来得又快又猛,来不及感到疼,只觉得心口被破开了大口,一击便能要了他的命。
严律并未回头,只看着山怪,声音艰涩低沉:“我也不愿,但强留生魂在这世上就是在受苦和不断耗损魂体……”他停顿了好一会儿,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,“真喜爱他,怎么忍心他为了我的私心留下受苦。”
山怪愣在远处,紧紧搂着洪宣,漆黑的双眸中还在滚滚淌出泪水。
它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洪宣本来的样子了。
活得太久,忘得东西也就越多。留下的除了刻骨铭心的恨之外,就只有爱了——即使这爱他也只能记住个温暖的轮廓。
几十年前山中开采过度,大阵早已不堪重负,它奔波在山里焦头烂额地驱赶孽气,那时它其实已经逐渐感到自己的寿数快要走到尽头。
自山林间孕育出的精怪在死后也会重新散在山林间,它们没有转世之说,只有在机缘巧合下再次由山林孕育出来,再次成为精怪开始修行,但那已经不算是原本的它了,就好像是零件卸掉后再次组装出的另一套东西。
山民们不再供奉它不再敬畏它,反倒因为它几次显身阻止开采影响了收益而抱怨连连,它眼见着山一点点“死去”,大阵一点点坍塌,心中有一块儿地方也在一点点毁去。
也就是这时它遇到了洪宣。
洪宣爱它所有的化身,即便它化出的蛇长脚,洪宣也只会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他。
采药人和山神的故事十分俗套,误入山中的青年爱上了山神,回家后始终念念不忘,拒绝了家中安排的相亲,不顾家中反对搬入山神庙,为山神守了一辈子的像。
它终于有了对这尘世的留恋,会和所有落进爱河者一样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,会叽里呱啦地拉着爱人讲话,会和爱人分享一个野果,会亲吻彼此——它第一次知道嘴唇还能用来互相触碰,第一次知道哪怕只是触碰也能带来如此澎湃的感情,它好像成了个普通的人。
它因人的供奉成了“神”,又为了人而扒掉这假面,成了“人”。
洪宣逐渐变老,但在它眼中仍是大山孕育出的俊俏模样,它开始担忧洪宣终有一日会离去,爱人却只笑着抚摸它的脊背,告诉它自己即便离去,下辈子也会爱它。
但山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,它已见惯了妖皇带着的那些少年,无一例外地都是转世后把妖皇忘了个精光。
在这焦虑中,饥荒和疾病席卷了山村,它的庙在被认定了是山神偏心的村民的愤怒中被砸毁,那时它也已虚弱将死,只凭着职责在山中游走徒劳地驱赶孽气,回来时却发现洪宣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。
它知道死亡是什么。
山怪将洪宣拖入地下洞穴,用四周灵气供养奄奄一息的爱人,后来它和大阵融为一体为爱人续命,但他依旧迟迟不肯醒来。再后来,有人对它说,孽气可用,服下那胶囊有了和怨神同等的力量后,洪宣就会彻底活过来……
洪宣的脸开始长出树皮一样的纹路。
日复一日,它已经忘记了洪宣正常的面目该是什么样了。
山怪的精神很不稳定,严律还未再开口,忽然感到四周气流涌动,猛然抬头,赫然发现头顶的洞穴高出不知何时凝出一个巨大的、几乎覆盖整个山穴的阵。
这阵纹路泛起血色,与隋辨起阵时带来的纯净感不同,此阵杀意凛然,血腥味十足。
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,低头向身后扫去,瞧见远处立在与头顶的阵相呼应的阵中的薛清极。
剑修似乎是刚吐过血,嘴唇红艳异常,素日里的笑容不见半点儿,只有双眸死死盯着严律。
“薛清极!”严律大惊,怒道,“你疯了,你这身板儿敢起剑阵?!”
阵中之人的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笑容,低咳一声,这才用古语道:“我自是敢的,我还要等着解决这一切后,好好问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。”
严律一时语塞,还未来得及阻止,便见薛清极两只手分别指向头顶和地下两处剑阵,厉声道:“来!”
头顶脚下两处阵瞬间亮起,阵中无数飞剑钻出,剑尖直指山怪。
山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,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,随着薛清极一指,飞剑暴雨般轰然落下,洞中灵光飞溅,树根在这仙门剑阵的轰炸中无处躲藏,覆盖了整个洞穴的剑雨倾盆而至,瞬间将除了山怪本体之外的树根刺穿斩断。
夹杂着大量灵力和飞剑竟一时间无法被树根吞噬,活活将一洞的树根扎成了刺猬。
山怪嘶吼,声音传荡开立刻让体力稍弱的老棉干呕起来。
剑阵已下,严律来不及再跟薛清极这癫子理论,原身再出,这一次周身的灵火几乎已将他的长毛点燃,兽嗥伴随着剑雨,灵火瞬间四起,将洞内搅得再次震荡,分不清是因为一妖一人的攻击引起的还是因为阵眼不稳导致的。
董鹿立即起身,随手抹了一把自己身上在刚才缠斗中受伤流出的血来,盘腿结印,带血的手指飞速点过一个个纸器,脆声斥令:“起!”
纸器化作一只只肚子鼓鼓的纸鸟,拍打翅膀起飞,随后在半空中炸裂。
上百只纸鸟破裂,腹中洒出带着灵力的符精准地奔向被剑雨血洗过而形成的树根断口,刺穿树根的飞剑将这些还在挣扎的“残肢”一个个钉在地上,严律的灵火则不断地灼烧着那些试图牵连在一起的游丝。
隋辨终于从埋头画阵的状态下起身,盘腿坐在阵中,将仍在流血的手掌按在阵心,朗声道:“当年立誓时曾有阵修坐阵阵心,这次我斗胆来充当一下当年前辈的位置!坎精,肖氏,跟我一起催动此阵!